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认同差异与地缘政治冲突

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认同差异与地缘政治冲突
崔琳 (淡江大学欧洲研究所副教授)
前言
       2022年2月下旬俄罗斯总统普丁(Vladimir Putin)承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两共和国的独立地位,并决定在顿巴斯地区进行「特别军事行动」,其最初的目标是迅速在基辅建立一个傀儡政府,但乌克兰军队泽连斯基(Vladimir Zelensky)总统进行了有组织且有效的抵抗,促使北约、欧盟和美国对俄罗斯实施前所未有的经济制裁,并提供乌克兰武器、资金与人道主义援助。目前战争进入了消耗阶段,双方在没有明显优势的情况下全力削弱对方,俄乌之战对欧亚大陆乃至全球政治经济造成极大震荡,也颠覆了后冷战的欧洲将不会再发生大规模陆战的认知。俄乌战争系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和乌东冲突的延续,反映俄罗斯和乌克兰两个斯拉夫民族互动历史所引发的认同问题,以及美国和俄罗斯的地缘政治冲突。
苏联解体后俄乌关系渐行渐远
        1991年12月8日俄罗斯、乌克兰及白俄罗斯三国领导人所签署《关于设立独立国家国协的相关协议》,决定三国脱离苏联独立,并成立独立国家国协取代苏联,导致苏联解体。俄罗斯和乌克兰是前苏联最具经济潜力的两个国家,在各领域也建立了长期而牢固的联系,然而诸多争议与冲突也在苏联解体后浮出台面,其中最严重者即是克里米亚与乌克兰东部领土问题。
 
        俄罗斯国内早在1990年即出现了乌克兰退出苏联后对克里米亚和顿巴斯的领土主张,最后俄罗斯前总统叶尔钦仍承诺遵守俄乌相互承认「苏联境内目前存在的边界」的协议,尊重边界的不可侵犯性,乌克兰政府并将俄语和乌克兰语视同官方语言,以防止乌克兰东部讲俄语的人口中出现分离主义情绪,当时的乌克兰总统克拉夫丘克(Leonid Kuchma)表示,一个独立的乌克兰「不仅是乌克兰人的国家,也是俄罗斯人和其他民族的国家。」[1]而1992年宣布独立的克里米亚却因缺乏财政及经济基础,且无法得到俄国的支援,乌克兰乃于1994年将克里米亚共和国更名为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并废除克里米亚共和国宪法及其共和国总统一职。
 

为换取美国、英国和俄罗斯尊重乌克兰的独立主权以及现有边界,乌克兰于1994年签署《布达佩斯备忘录》,同意交出核子导弹、弹头和基础设施,并加入《核武器不扩散条约》,并于1997年5月签署《俄罗斯联邦和乌克兰之间的友好、合作和伙伴关系条约》文件。然而就在1998年1月国会在批准该条约前2个月,乌克兰与乔治亚、亚塞拜然和摩尔多瓦宣布成立了亲美的「古阿姆民主和经济发展组织」(简称古阿姆集团)。乌国的作为导致俄罗斯自由民主党领导人季里诺夫斯基(Vladimir Zhirinovsky)指责乌克兰此举为非法吞并原属于俄罗斯的土地—克里米亚、顿巴斯、哈尔科夫;莫斯科市长卢日科夫(Yury Luzhkov)更称该条约为北约开了路,并使乌克兰境内讲俄语的人口「处于一个可怕的境地」。[2]

        后苏联时期的乌克兰领导人几乎都以不同方式寻求加入欧洲-大西洋架构,但是基于对俄罗斯能源与市场的需求,以及运用俄乌关系操作西方对基辅的立场,2004年橙色革命爆发之前,乌克兰尚奉行与俄罗斯的和解政策;而俄罗斯对则采加强独立国协整合政策,但是因各国不完整的国家经济体系在转型过程中发生荡与困难,基于地缘政治考量,俄罗斯寻求与独立国协的经济整合进程,一直处于迟缓状态,且效果不彰。

由于俄罗斯自身经济实力已无力满足其他成员国经济发展需求,实际上是一个以俄罗斯为中心的双边关系网络,引起其他成员国的戒心,其中乌克兰自独立后便积极奉行融入欧洲的外交路线,对独立国协的整合始终态度消极。 2004年底胜选的尤申科(Viktor Yushchenko)总统上任后随即宣布发展欧洲-大西洋外交路线,开始偏离后苏联框架内的经济整合,尤其渠次年4月访美后,一方面批判独立国协,另方面声称乌克兰已准备好担任新的地区领导者,进而以任内经济大饥荒、乌克兰历史因素及加入北约等议题的操作,促使乌克兰国内民族主义高涨,其后数年间俄乌关系因断气事件波及欧盟,直到2010年亚努科维奇当选总统后采亲俄路线才改善。亚努科维奇除暂缓乌克兰加入北约的议程外,也开始与俄罗斯进行谈判,试图为乌克兰与独立国协关税同盟找到一个可接受的模式。[3]

2013年底亚努科维奇暂缓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引发「独立广场革命」事件,2014年春季克里米亚半岛被俄军占领并吞并,同时乌克兰东部分裂势力也宣布成立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干斯克人民共和国。纵使最后签署了在白俄罗斯的明斯克协议,乌东地区亲俄分子与乌军的冲突依旧不断,俄罗斯指责乌克兰不履行入宪承认两共和国特殊地位及举行地方选举义务,随后双方对冲突地区部署维和部队也意见纷歧。

2014 年2月乌克兰权力更迭,波罗申科(Petro Poroshenko)总统上任后除废弃1990年7月《乌克兰国家主权宣言》中「在未来成为永久中立国,不参加军事集团的立场」外,[4]并于 2017年6月修法宣布加入北约,9月基辅与布鲁塞尔的联系国协定全面生效,随后于2018年修宪确定了乌克兰成为欧盟和北约正式成员的战略方向。 2022年2月21日普丁宣布承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两共和国的独立地位,并在24日派遣军队从顿巴斯、克里米亚和邻国白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袭击,宣告了后冷战欧洲和平的终结。

文明断层上的认同差异

1996年美国政治学杭廷顿(Samuel Huntington)提出的「文明冲突论」即指出,位于东正教与天主教文明断层上的乌克兰将因为不同的文明认同导致内部冲突与动荡。另乌克兰裔历史学者浦洛基(Serhii Plokhy)将乌克兰比喻为欧洲之门,在历史上既是阻挡来自东西侵略者的一道屏障,也是促进欧亚之间民族商品和思想交流的桥梁。[5]「乌克兰」一词的本意是「边疆」,历史上曾是不同势力交锋地区,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个边疆地带被邻近大帝国争夺、统治,并在此留下了印记,塑造了乌克兰独特的「边境」身份和特殊民族气质。

蒙古人在13世纪征服了基辅罗斯,建立金帐汗国;14世纪中到16世纪波兰和立陶宛军队从西方入侵统治。 17世纪波兰立陶宛联邦与俄罗斯沙皇之间的战争导致聂伯河以东的土地成为俄罗斯帝国的领土,聂伯河以西的土地则续由波兰统治。 18世纪沙俄透过瓜分波兰和克里米亚战争得到当今乌克兰疆域的绝大部分地区,而最西边的加里西亚地区(现今的利沃夫一带)则由奥匈帝国统治。 1917年苏维埃政权的建立启动了当今乌克兰政治领域的建构,除了原属于奥匈帝国统治的喀尔巴阡乌克兰,是根据1919年巴黎和会,被划归捷克斯洛伐克之外,1921年波苏战争后所签订的里加条约,将西乌克兰划归波兰领土,直到二次大战西乌克兰与喀尔巴阡乌克兰才分别由苏联红军「收复」。
历史遗绪为乌克兰创造文明断层线,由于乌克兰东部较早被俄罗斯统治,讲俄语和信奉东正教的人口多,与俄罗斯的关系紧密,而乌克兰西部过去几个世纪以来受波兰和奥匈帝国等欧洲列强的统治,讲乌克兰语和信奉天主教徒人口多,倾向西方文化。东西部历史与文化认同的差异也显现国内政治与对外关系的认知,2004年和2010年两次的总统选举,支持者壁垒分明。

[6]乌克兰在自然地理生态也呈现出南部和东部的草原与平原区,与北部和西部的森林区泾渭分明,如同一条东西方之间的对角线,正好与2004年和2010年乌克兰总统选举的政治地图呈高度的相似性。[7]

历史争议被操作成敏感的政治问题,早期的东斯拉夫历史成为俄罗斯与乌克兰对于古罗斯的历史继承者之争,俄罗斯强调莫斯科公国保留了东拉夫文化,且打败蒙古人挣脱外族控制的光荣历史;乌克兰更认同加里西亚沃伦王国的历史角色,代表着乌克兰民族国家的建立,及其与西方文化广泛的联系。 1654年哥萨克和沙皇之间签署的《佩雷亚斯拉夫条约》,在俄罗斯和乌克兰却分别代表着统一和吞并,苏联时期的诸多历史论述,也充满了争论,乌克兰认为大饥荒是对乌克兰的民族灭绝,俄罗斯则主张大饥荒是整个苏联的灾难,苏共中央错误的政策与干旱是主要原因。俄罗斯针对团结东斯拉夫超国家文明结构的论述与作为,也被乌克兰民族主义者视为俄罗斯推行帝国主义和身份同化的同义词。

俄罗斯与北约的地缘政治争夺

对于俄罗斯而言,乌克兰在欧亚区域整合中「不可或缺」,是「欧亚棋盘上一个新的重要空间」及「地缘政治支点」,控制了拥有重要资源及黑海出海口的乌克兰,「俄罗斯将可得到重建一个跨欧亚强大帝国的资本」。[8]然而随着苏联的解体和冷战的结束,美国和乌克兰逐渐成为战略伙伴和盟友,乌克兰渴望进行经济改革,并希望加入欧盟和北约组织。

北约是冷战时期的产物,1994年1月北约布鲁塞尔峰会虽通过与中东欧国家以及俄罗斯建立「和平伙伴关系」计划,但也同时拒绝了俄罗斯加入北约,1999至今美国已透过北约提供了六个前华沙公约国家,和三个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安全保障,剩下的六个中有白俄罗斯、乌克兰、乔治亚及哈萨克四国与俄接壤,若按照北约的「开放原则」,似乎这些国家同样可以自由申请和考虑加入。

透过大规模东扩和战略转型,「北约」已成为旨在保护其成员免受外来侵略,调解联盟内部冲突的集体安全组织,在美国纽约的911事件发生后首次行使条约第5条「成员互保」,2003年俄国进攻阿富汗,展开欧洲境外首次军事行动,2010年美国更推出欧洲飞弹防御系统计画,在波兰与罗马尼亚部署「陆基神盾」,虽北约一再强调系针对伊朗,不会对俄罗斯的安全构成威胁,但已加深俄罗斯对北约东扩的疑虑,尤其未来可能接纳乔治亚和乌克兰加盟。 2008年北约布加勒斯特峰会前几周普丁便警告美国国务院政务次卿伯恩斯:「任何俄罗斯领导人都不能袖手旁观乌克兰加入北约,这是对俄罗斯的敌对行为。」[9]俄罗斯担心,若乌克兰与乔治亚加入北约,形同北约直接与俄罗斯接壤,北约盟国可动员的军力对俄罗斯将造成领土威胁。

普丁的不安全感也是基于「北约东扩是西方对俄罗斯背叛」的认知,因为俄罗斯始终认为美国政府曾在1989年及1990年向戈巴契夫承诺不扩大北约的东部边界。俄国政府时常提到美国国务卿贝克(James Baker)在1990年2月对戈巴契夫说的关键字:「北约连一英吋都不会东扩」。虽然只是口头承诺,美国和北约多次扩大直到俄罗斯边界,都令普丁耿耿于怀。 2021年12月,俄罗斯外交部公布了俄罗斯与北约和美国关于安全保障的条约草案,要求北约退回1997年以前的部署范围,不允许乌克兰加入北约;北约放弃在乌克兰、东欧、外高加索、中亚的任何军事活动;美国应承诺北约向东扩张,并拒绝吸纳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但美国与盟国仍坚持北约的开放原则,继续在地缘政治上与俄角力,反映了北约与俄国之间存在的互不信任感。

美国国内也有不少反对北约东扩的人士,1997年6月26日,包括前参议员、退役军官、外交人员和学者共50位,同向克林顿总统发出公开信,表明反对北约扩张的立场,认为当下要务是尽速且大幅减少俄罗斯战略和战术核武与核原料,并建议美俄应该全面、持续合作,加强互信。[10]「冷战之父」肯楠 (George F. Kennan) 也在1997年反对北约东扩,称此举是「后冷战时代美国政策最致命的错误」,这位二战后围堵苏联战略的缔造者,和许多在美国的俄罗斯专家一样,认为北约的扩张会损害美国将俄罗斯从敌人转变为伙伴的努力。[11]

北约和欧盟建立是针对冷战时期困扰欧洲大陆安全问题的补救措施,期待这些机制能防止未来欧洲的战争,然而2014年俄罗斯战领克里米亚引发危机以来,加上今年的俄乌战争都显示欧洲安全架构秩序有存在缺陷。有人主张认为北约持续扩大是美国在欧洲影响力的主要来源,但是该论点似乎逐渐缺乏说服力,因为已经有不少人以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来说明这种挑衅与刺激将会引起反应。普丁一再表明,俄罗斯有能力并会使用武力阻止北约进一步侵犯其边界,自2008年俄罗斯已主导乌克兰和乔治亚的分裂,两国加入北约依旧遥遥无期,甚至已不可能。[12]诚如费德曼(Thomas L. Friedman)所指,普丁俨然成了「民族复仇者」,选择向外侵略来对付西方的「羞辱」,尽管这次乌克兰危机是普丁的战争,但美国和北约在整个过程中也不是旁观者。[13]

此次俄乌战争导致美国与俄国已不直接派兵方式「介入」战局,打乱了拜登政府视中共为美国最主要对华政策。



[1] Олег Ъ-Медведев, "Референдум и выборы на Украине", Коммерсантъ Власть, 09.12.1991, https://www.kommersant.ru/doc/1881?isSearch=True?isSearch=True  (資料擷取日期:15.05.2022)

[2] "Высо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Как Россия и Украина дружить договаривались", lenta.ru,  https://lenta.ru/features/rosukr/friendship/ (資料擷取日期:15.05.2022)

[3] "Вопрос вступления Украины в ТС должен всесторонне обсуждаться – Янукович", «Аргументы и Факты, 04.03.2013, https://aif.ru/politics/world/297286  (資料擷取日期:15.05.2022)

[4] 關於《烏克蘭國家主權宣言》參見:Декларація про державний суверенітет України, https://zakon.rada.gov.ua/laws/show/55-12#Text  (資料擷取日期:15.05.2022)

[5] (美)浦洛基,曾毅譯。歐洲之門:烏克蘭2000年史。中信出版社,第4頁。

[6] Kalnysh, Valery. "Who is fighting whom in Ukraine – and why", open Democracy, https://www.opendemocracy.net/od-russia/valery-kalnysh/whoisfightingwhomnukraineandwhy  (資料擷取日期:15.05.2022)

[7] Eve Conant, "Russia and Ukraine: the tangled history that connects—and divides— them", National Geographic Society,  https://www.nationalgeographic.com/history/article/russia-and-ukraine-the-tangled-history-that-connects-and-divides-them  (資料擷取日期:15.05.2022)

[8] Prabha Jagannathan, "Ukraine: China Emerges as Adult in the Room", The Citizen, 04.05.2022. https://www.thecitizen.in/index.php/en/newsdetail/index/6/21537/ukraine-china-emerges-as-adult-in-the-room (資料擷取日期:15.05.2022)

[9] Jonathan Masters, "Why NATO Has Become a Flash Point With Russia in Ukraine",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20.01.2022. https://www.cfr.org/backgrounder/why-nato-has-become-flash-point-russia-ukraine (資料擷取日期:15.05.2022)

[10] Stan Resor, "Opposition to NATO Expansion", Arms Control Association. https://www.armscontrol.org/act/1997-06/arms-control-today/opposition-nato-expansion (資料擷取日期:15.05.2022)

[11] Ken Moskowitz, "Was NATO Expansion Really the Cause of Putin’s Invasion?", American Diplomacy, 05.2022. https://americandiplomacy.web.unc.edu/2022/05/was-nato-expansion-really-the-cause-of-putins-invasion/ (資料擷取日期:15.05.2022)

[12] James Dobbins, "Should NATO Close Its Doors?" RAND Corporation, https://www.rand.org/blog/2022/02/should-nato-close-its-doors.html (資料擷取日期:15.05.2022)

[13] Thomas L. Friedman, "This Is Putin’s War. But America and NATO Aren’t Innocent Bystanders. New York Times, 21. 02. 2022" https://www.nytimes.com/2022/02/21/opinion/putin-ukraine-nato.html (資料擷取日期:15.05.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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